封面故事 | 张小斐：我是演员

当等待已然成为常态，面对惊喜降临时，接纳它时的心情，比起激动与惊喜，有时候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是伴随着五味杂陈的平静。“演员张小斐”这一称呼，对她来说，已经等待了太久。

《你好，李焕英》真真实实地爆了。大年初一公映，截止至3月25日凌晨1时，这部由贾玲执导、张小斐主演的电影，内地票房已经突破了53.45亿，成为了由女导演执导的全球票房最高电影。电影中扮演贾玲母亲的女演员张小斐，迅速成为了大众眼中最瞩目的焦点。

一名演员究竟要以什么标准才能评断为成功？至少在某种意义上，票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准。作为2021年开年就拿下超过50亿票房的女演员，当聚光灯投在她身上时，大众围绕着关乎张小斐的讨论，大多都是对这位过去名不经传演员的好奇与探究——究竟是怎样的契机与因缘让她成为了今时今日的她。

当然，我们是可以通过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里，一点点地拼凑出她的奋斗史，而这些只言片语都不及她的亲自作答，“我不否认自己是努力的人，但运气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成功靠的不仅仅是好运气，而好运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这点在张小斐身上是能够成立的。

大年三十那一天，张小斐还在和贾玲一同在春晚上表演着小品《一波三折》，而第二天就是她和贾玲合作的第一部银幕电影《你好，李焕英》的公映首日——这是张小斐人生中第一部担任女主角的电影，照理说她的心情是会忐忑不安中夹杂着兴奋的，但好像时间临得越近，她反而显得越来越平静。

大年初一，她和两三个工作人员一起去了电影院观看这部电影，想在上映第一天，能够在大银幕真切地感受这部自己第一次参与的电影。她在自己家附近就近找了一家影院，全程观影时一颗心好像随时都被她紧紧拽在手心，也被身边观众的反应给牵绊着，至少在当时她并不知道这部电影会成为今年春节档的一匹黑马，也成为了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奇迹。

散场的时候，张小斐特意留心了一下周围，也为了收集大家的评价，她想随机找几位现场的观众交流观后感。有一位母亲认出了她，还没待她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就一头扎进了她怀里，抱着她哭，向她叙述着这部戏给自己带来的感动。

那会儿，她还有个好朋友刚看完这部电影，哭着告诉张小斐说，电影里头贾玲站在楼下抬头喊她妈妈“李焕英”时的情景，也让她想起了读书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相似经历。

“看完电影之后，她们给我的即时反应是最真实和直接的，因为我想应该是被电影剧情打动了，有了共情，才会有了这样的情绪，”张小斐告诉我，“当时我觉得他们传递给我的那种态度特别真诚。”

《你好，李焕英》的首日公映非常顺利，当天票房就超了2亿。张小斐将当天自己观影的感想和身边观众传递过来的想法兴奋地分享在工作群里，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现实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一天天的过去，这部电影的票房越来越高，很快就登顶，成为了春节档电影的冠军。《你好，李焕英》是贾玲首次执导的作品，是她根据亲身经历改编的故事。片中的角色李焕英原型是她已故的母亲，而扮演者张小斐，也是第一次在院线电影里担任女主角。不过，这并不是张小斐第一次扮演李焕英。2016年，贾玲第一次把《你好，李焕英》以小品的形式搬上了舞台，那时是张小斐第一次出演这一角色。

彼时，小品的故事与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情节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当然剧情会更饱满，情感的延续性与先前也更加成熟。贾玲在电影里以一种非常奇幻的手法——时空穿梭的方式回到了过去，挽回曾经的遗憾，与当时还只是少女时候的母亲相遇。当年的小品因为故事动人，剧情细腻，打动了许多人。2017年，贾玲就有了将这个小品扩展的想法，随后就有了舞台剧的版本和三年后如今我们看到的电影版，她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不停地在修改这个剧本，而张小斐也一直不停地一次又一次成为着贾玲故事里的“李焕英”。

张小斐和贾玲的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但在等待电影开拍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是惴惴不安的，心里一直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会是电影版的女主角，虽然她一直都在不断地排练，也从来不敢主动问贾玲，什么时候会定下女主角，自己是不是那个女主角。“我知道玲姐是个特别重情义的人，你看我们几乎保留了原班人马，大家都憋着这股劲儿拍了电影，就想着一定要拍好。”

“想过电影后来会爆吗？”我问。没有过多的客套，张小斐想了想，坦诚地说：“拍的时候，大家对这部电影是有信心的，信心是源自大家三年来接连不断的努力，也来自玲姐真情实感的经历和故事。我觉得人吧，都是将心比心，观众一定会感受到我们的真心。至于票房究竟会有多高，其实大家一开始都不会太考虑那个。就好像你问每个演员会不会有过自己有一天拿影后的想法，想是肯定想过的，然后就努力吧。”

电影上映的首日，观影结束后的张小斐和团队里的其他同事一样，认真地关心着各个电影院的排片情况还有网络平台上关于这部电影的评价。她在搜索引擎里不停地输入着关键词“《你好，李焕英》”，认真地察看每一条别人的评论，细心整理了他们的意见，但好像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她唯独没有搜索自己的名字。

首映日晚，她回家的时候，经纪人在一旁问她：“斐姐，你看了网上大家对你的评价了吗？”在得到否定的回复后，经纪人先是一脸惊讶，随后兴奋地说：“姐，你要看看，大家都说你演得特别好。”当时的她一脸不可置信，直到回了家，亲自上网看到了那些铺天盖地的好评后，她才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是不是终于被人认可了演技，而当时伴随着好评蜂拥而来的喜悦几乎让她喜极而泣——只是这些喜悦在当时的她看来仍是模模糊糊的，带着一些不真实。

在票房差不多突破30亿的时候，造型师 Ocean 跟着张小斐团队跑过一次杭州路演。当时他们走进影厅时，他发现许多人都是冲着张小斐来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大声喊她“妈”。“小斐姐当时挺高兴的，”他说，“只是高兴之外，更多的是惊讶，好像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那么多人喜欢。”

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受欢迎让张小斐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不太敢确定这些注意力是不是给自己的，直到她后来跑路演的次数越来越多，还遇到了几次在机场被人拍的经历，才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被人注意到了。“在机场时，我发现开始有人拍我了。一开始，我觉得他可能不是在拍我，只是在拍别人的时候顺便拍了我两张。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特别来拍我的。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开始受人关注了。”

那么现在知道自己受到了这么多人的关注之后，感觉如何？“懵的。我到现在都还是懵的。”张小斐说。

做演员是张小斐从小的梦想，虽然小时候就被母亲送去学跳舞，但这个念头却从来没有消失过。15岁的时候，她和好朋友在民大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散着步，满怀憧憬地说着自己未来就是想当个演员——当时的这一情景，张小斐至今历历在目。

1997年，她考上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心里却一直念叨着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在学校念书的四年里，她不是没有动过去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念头。有一次，她去考了，奇迹般地通过了初试，只是要准备复试的时候，她却临阵退缩，因为心里没底，就直接放弃了。“那时候就是觉得自己不自信、怕别人看笑话。”

幸运的是，张小斐的考学运一直不差，后来因为她成绩优秀，就顺利进了文工团，工作也稳定了，手里捧着的还是每一位父母最希望孩子拥有的“铁饭碗”。不愁衣食的生活有了，但是那颗梦想的种子也有了余力开始拼了命地往外拱，叫嚣着劝她再去试一试。

一天，她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想考北京电影学院。”那会儿母亲给她的回复是：“我对你现在的成绩很满意了，只是担心你能不能考得上。”“当时，我说’我不知道’，”她说。“我妈最后说，‘那无论如何，既然你决定了，那妈妈永远支持你’。”

19岁时，张小斐终于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成为了一名演员预备生——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她成绩出色，老师也喜欢她。大二放暑假的时候，正好央视六套数字电影《烽火岁月》的导演沈东正在找女演员，在老师的引荐下，对演戏还只是一知半解的她，一脸懵懂地进了剧组，有了第一次演戏的经历。

据张小斐回忆，当年沈东对待这位年轻的新人演员特别温和，这点让她至今感恩在怀。当时，她在电影里扮演的林小童是一个刚加入新四军的大学毕业生，青涩至极——这也包括当时第一次正儿八经拍戏的张小斐。她记得当时拍的第一场戏是两位前辈演员李梦男和徐为平在船上的戏，而她被安排在岸上和他们交流。第一次拍戏因为太过紧张，她演得不太顺，虽然最后成功地完成了，但在她心里总有个疙瘩。

那会儿，跟戏的还有剧组里的一位工作人员。那位老师大概是觉得她的演技还有待提高的空间，就把张小斐拉到一边，教她该怎么演戏，可能言语间比较严厉。本就因为前一场戏自觉演得不怎么样的张小斐，越发觉得内心受挫，眼看信心就要轰然坍塌的时候，沈东刚好忙完过来了，看她在一边脸色不好就询问怎么了。后来知道是因为她的第一场戏的事儿，他反而劝慰张小斐：“我觉得小姑娘演得挺好的，再接再厉。”初来乍到的不安与紧张在面对温柔的前辈时得到了化解，张小斐在那之后的拍戏也变得越来越顺利，表现自然日趋精湛，逐渐也得到了剧组其他演员和同事的认可。

“那时候还是新人状态的时候就是觉得得到的认可越多，我就越有自信。”她说，“我觉得可能对演员而言，内心还是脆弱的，尤其是在演戏的时候。但可能随着时间和年龄慢慢的增长，演员在面对外界时，还是要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才行。”

考进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就能当演员，有戏拍，能出名，被人注意到——这一连串的逻辑在外行人的眼里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但有时候我们极其容易忽略了演员的生态体系本就充满了各种变数，机遇和运气其实有时候占了大头。

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了业后的张小斐，并没有直接进入影视行业，反而考进了广播艺术团。“虽然我这个人演员事业运一般，但我学业运还挺好的。”张小斐笑着说。团里有许多喜剧演员和相声表演艺术家，但那会儿刚进团的张小斐的工作主要是负责给大家的节目做报幕——这份工作好像与她要当演员的梦想之间隔着一道无法填补的沟壑。

张小斐不是没有努力过的。娱乐行业本就非常激烈，演员更是一个“被选择”的职业。她有一阵子几乎天天在跑剧组面试，但是没有任何背景的她在大多数情况下根本见不到制片人，也见不到导演。她至今都记得，有一次，自己拿着资料去敲别人办公室的门，结果开门的是一名工作人员。当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个人资料递给对方，对方连正眼都没有瞧她，只是示意她放在桌上，“好好，你就放那里吧。”而这样的经历发生在她身上太多次了，她每一次的满怀信心和希望，却在一次又一次没有下文中逐渐消烟云散。“我好像不太擅长通过大家互相介绍，给自己打开出路。所以就想着，既然努力也不行的话，那也许可以先把梦想往边上搁一搁，放一放。”

但是，梦想这回事本来就不会轻易地消散，更何况对张小斐而言，初心与决心都是做演员的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团里别人表演的时候，她会在边上全神贯注地看，但是当听到节目结束时台下的掌声雷动，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当时观众在底下笑，在给大家鼓掌，我真的好羡慕，我觉得掌声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的。”

过了一年，贾玲当时正好在筹备小品《女人N次方》的剧本，里面有四位重要的女性角色，当时还少一个演员，于是就有人向贾玲推荐了张小斐，于是张小斐也就凭借着这一契机入了喜剧演员的行列。在那之后，她又和冯巩一起合作了小品《小棉袄》上了2015年春晚，之后她的喜剧演员之路是越走越顺了。

虽然同样身为“演员”，喜剧节目与影视作品之间自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前者是即时的舞台艺术，后者则是通过视觉演绎的故事影像。不过，这对当时的张小斐来说，“有表演的机会给我，我就很满足了。”

“我觉得演喜剧是最难的。回想起来，我以前就说过如果我能演喜剧的话，还有什么演不了的。当年学校的老师可能是把我当大青衣招进来的，所以老师曾经跟我说，‘小斐的塑造能力挺强的，什么角色都能够演’，但是我想，他可能唯独没想过我会去演喜剧。”张小斐干脆牢牢地抓住了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我觉得这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让我毕业之后先演喜剧。既然老天觉得你最不能干什么，就先让你干什么，那当你取得了成绩之后，不就更有信心了吗？所以我当时就笃定地想，既然我喜剧都能演了，那还有什么不行的。”

张小斐在喜剧上获得的成绩的确非常出色，继2015年登上春晚后，她又分别从2018年至2021年，接连三年登上了春晚，也凭借着春晚的强大影响力，让她以喜剧演员的身份深入人心。所以，当她出现在大银幕中担任女主角，并且成为了2021年以来第一位手握53亿票房的女演员时，在关乎那一节点——当她知晓自己终于可以以女主角的身份站在银幕中，暂且不论她如何感受，至少在旁人的眼里，这样的命运转折时刻就显得非常地具有戏剧性。

不过，这种戏剧性并没有强烈地从张小斐身上显现出来，至少我们预料之中的兴奋并未在她身上持续很久。尽管，她一直在为《你好，李焕英》的母亲角色认真做准备，走上银幕对她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只是当这个大礼包真的被递到她手里时，她的内心五味杂陈，在短暂的高兴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我究竟能不能把这个角色演好”的顾虑和担心，她刻意延迟了喜悦冲刷内心的时间，而是死死地摁住那股不知道从心底涌上的莫名情绪，将注意力挪到眼前要准备的工作上，“我想我是那种如果这件事没有成功之前，就会把对它所有的期待和高兴，往后放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团队的三年磨一剑的《你好，李焕英》终于获得了极高的好评。大量的鲜花和掌声纷涌而来，而这次的鲜花和掌声中有许多都是为她而生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即使是当身边的好友和观众都对张小斐给予极高的评价时，她比想象中显得冷静很多。工作人员曾经一度问过她，“姐，你看你演的电影拿了那么高的票房，好像也没有特别浮躁的样子。”“我给自己的浮躁限了时间。”她说，“我知道这部戏大家喜欢的时候，我当然是特别高兴的。我不是没有浮躁，而是不敢浮躁太久，我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一小时，只让自己浮躁那一小时。”

机会来之不易，结果皆大欢喜，突如而来的惊喜伴随着的是会不会有下一次好成绩的惴惴不安，他人期待的重担有时候会成为某种桎梏，那么自己还会有下次这样的好机遇吗？以及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了外界的期待？

在这整整一个月里，张小斐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继她出演的《你好，李焕英》票房大爆之后，寄给她的新电影剧本纷至沓来，其中的角色不再局限于喜剧人物，而她如今也终于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关于期待与压力，她提到自己早在那小段“一小时浮躁”的时间里与自己达成了和解：“票房可能不能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很多人都会说《你好，李焕英》是一个不可复制的成功，我认可。所以，就算有很多好听的评价，我都会告诉自己不要把它太当回事，而是尽力让自己找到适合的下一个角色，扮演一个之后也会让大家觉得不错的角色。”

在知乎上有两条关于张小斐的提问，一条是发表在2016年4月11日有人提问“如何评价喜剧演员张小斐”，另一条发布在2021年2月28日“如何评价演员张小斐”，在这并不短暂的五年里，她终于可以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演员”的身份，也真真切切地完成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我特别感谢喜剧给我带来的一切，如果没有那么多年的喜剧表演经验，我不会有机会去演一部喜剧电影。现在看到有人把’喜剧’两字去掉了，让我意识到自己靠喜剧电影打破了大家对喜剧认知的边界。”

2018年，张小斐走上过真人秀比赛《我就是演员》第二季的舞台。会参加这档节目的动机是，她发现在第一季有许多演员再次有机会获得大众的注意力，也让他们的事业生涯获得了新的发展。她想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也试着想要通过出演其他类型的脚本，证明自己，让别人看到自己是可以演出喜剧外的角色的。

“当时就对表演这个事情很在乎，也非常看重这个舞台，在当时那个阶段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太多的机会，会觉得这是个难得突破的机会，我就特别想牢牢把握住，不想错过。”如今的张小斐回顾来时路，会觉得当年自己义无反顾地接受“演喜剧”的选择是最为重要的节点。“在某个阶段的时候，你可能没有办法去做别的事，只是因为在那个时机的你并不擅长。就像是我在当时可能擅长的就是把这个和下一个小品演好，只有紧紧盯着自己当下做的每一件事，盯着脚下跨出的每一步，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现在呢，希望别人怎么评价你？

“一个好演员。”她说。